“好?!毕溺謶?。
邵夫人才向依依道:“依依,你別怕,再堅持片刻,一會兒只消聽我指令,便不是什么難事——聽見了嗎?”
依依沒有回答。她此刻的眼中蓄滿淚水,不知是為了那個終于要來臨的孩子,還是為終于等來了那個能告知她朱雀最后一切的人——或者都有,因為,無論他們中的哪一個,都是她深深盼望著的,不想失去的,與那個已死去的人最后的聯(lián)系。
她的樣子讓夏琰只覺內疚——內疚于,他并沒有為朱雀照顧好依依,甚至——一次都沒有來看過她,才令得她久久迷失于悲傷,變得現(xiàn)在這樣。他知道她想說什么。她說不出口的那些話他都猜得到。她一定想問他朱雀最后是什么樣,可曾有許多痛苦;問他有沒有只字片語留給她,或者他們的孩子。他內疚于朱雀是為自己死的——而他不知怎樣對她說。他不知該懷著何種心情——此刻努力想用以維系住她的呼吸、為她抵御住疼痛、給予她誕下這個孩子力氣的綿長氣息,都是朱雀用性命留給他的。
依依的臉色從蒼白變作灰暗——那是漸漸密集的劇痛凝作漸漸密集的汗珠覆住她的臉,仿佛為她又多浮上了一層痛苦的面具??伤坪踹€能忍受——也許因為,從夏琰手心里傳來的氣息讓她有種熟悉感,讓她閉上眼睛,似乎還能擁有那個宿命中的依靠。她卻每每在要陷入這樣的美夢睡去的時候又被夏琰叫醒,拉回到現(xiàn)實,無法離去;她在迷離中有時不知自己到底想去向何方,應去向何方,該走,還是該留下。
也不知沉浮了多久,她在下意識里跟隨著邵夫人的指令調勻著呼吸,張弛著用力。夏琰似乎在安慰著她,但她沒有余力聽他到底在說什么。她覺得自己分明已經(jīng)越過了極限——早就越過了,所以應該已經(jīng)死了才對,卻怎么——肉體和靈魂依然留在這個地方,還拼著全力,想誕下一個新的生命。
她在極度的痛楚里終于嘶出了聲。她在那一瞬間想起了許多事——仿佛瀕死之人總要想起已經(jīng)過完的一生。她這一生幾乎都充滿著隨波逐流的無力,和無法言說的恐懼。十二歲時,她跪在雪地里凍得瑟瑟發(fā)抖,不知道自己將要跟著哪個買主回家;十三歲時,東家被抄,她被扔進勾欄,終日夜只有無盡的毒打羞辱;十五歲時,她第一次遇到待她特別些的客人,以為這便是歌賦中詠唱的兩心相悅;十六歲,她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有了孕,那個人卻再也沒來過,她被媽媽灌藥拿掉了孩子,生了一場大?。皇邭q,她遇到第二個喜歡她的客人,在姐妹們羨慕的注視里被贖走;十八歲,她正以為此番可以長久,枕邊人突然將她又賤賣了回去,無論她怎么哭問也不說緣由;十九歲,她偶然在別人的對話里聽到那人是得了一筆橫財,已與良女相配,才知門口的乞兒曉得的都比她多;二十歲,她被迫去天牢里伺候了一個死囚,回來之后,人人都對她側目而視;二十一歲,連比她晚來的姑娘都曉得她逆來順受,從不懂怎樣說不,每每將最窮最難伺候的客人都帶去她那,她在那年又沒了一個孩子,甚至不知道是誰的;二十二歲,又有兩個客人一起看上了她,都揚言要娶她回家,她理應早已不再相信任何男人,可最終還是沒架住了其中那個年輕人的賭咒發(fā)誓,心軟跟他走了。
那可能是她在這么多年錯誤的決定里,最錯的一次,可若仔細想來——她又何曾真的有過一次能左右自己的命運?又有哪一種決定能將她帶離黑暗嗎?二十三歲,她舉刀劈砍向禁錮凌辱了自己那么久的所謂丈夫,他沒反應過來就死了,因為——他從來看中的只是她那么弱小,從沒有想過,她竟然會反抗。
她沒有準備再在這個失明的世上活著。她只恨自己還是不夠力氣,沒能再殺掉他那五個同樣該下地府的兄弟陪葬。她在府衙的監(jiān)牢里被鞭打得奄奄一息,被曉得她勾欄出身的衙役肆無忌憚壓在身下折辱,她覺得這應該就是自己最后的歸宿了,好像一塊腐爛已久的死肉,不會有任何人記得——她從沒有想過這已成灰燼的人生,竟還可能因為一個人,擁有下半程。
她沒有辦法形容,朱雀在她的人生里是個什么樣的存在。也就沒有言語能解釋——為什么她無法在他死后活下去。她在此刻的嘶叫中仿佛釋出了一生的力氣——那是她這樣一個膽怯而弱小的女子,從沒有敢對任何人流露過的身與心的劇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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